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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伎等于妓女和慰安妇,中国人演日本妓女,就是伤害了中国人的尊严。
这一道德判断,暴露了愤青在日本文化方面的无知
2001年爆发的赵薇“军旗装事件”引发民族主义的轩然大波,本来在情理之中。日本军人对在侵华战争中曾犯下滔天罪行,中国电影演员以日本军旗为时装,严重触痛了中国人的战争创伤,赵薇为自己的无知之举公开道歉,也是理所当然。但今年章子怡、巩俐和杨紫琼接拍由斯皮尔伯格监制的《艺伎回忆录》,再度引发愤青式骂客的激烈指责,其状况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。
中国演员出演艺伎被骂得冤枉
这部以“美国思维”制造、中国女星主演的好莱坞大片,居然同时点燃了两国民族主义者的怒气:中国互联网骂客把章子怡和赵薇的军旗装事件相提并论,痛斥章“丢中国人的脸”,而日本人也因这部影片未启用日籍演员而恼羞成怒。Toei摄影棚原是《艺伎回忆录》的合作方,据传它拒绝租给哥伦比亚影片公司拍摄景地,藉此向制作者表示抗议。
这场口水战争里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矛盾:一方面是中国人在高声痛骂中国演员饰演日本艺伎角色 “有损民族尊严”;另一方面却是日本人在报怨日本演员没有参演艺伎的角色。双方的民族主义逻辑,听起来都振振有词,掷地有声。而究竟是中国人的“脸面”受到了伤害,还是日本人的尊严受遭到了“打击”?这场滑稽可笑的争端,成了我们需要仔细加以辨析的案例。
我们看到,中国骂客的逻辑是:艺伎等于妓女和慰安妇,中国人演日本妓女,就是伤害了中国人的尊严。这一道德判断,暴露了愤青在日本文化方面的无知。
作为文化符号的艺伎,跟妓女毫无干系,它并非卖弄情色,更与卖身无关,而是一种精妙的表演艺术,起源于中国古代宫廷的歌舞伎传统。艺伎大多清丽温婉,才艺出色,精擅歌舞乐器。艺伎需要经过严格的歌舞训练,其难度超出了常人的想象。在艺伎的演出里,融合着艺术(诗歌与音乐)、情感、智慧和交际手段等复杂技艺。她们的主业是陪上流社会男人饮酒作乐,藉此满足男权主义的梦想——享乐、浪漫、情欲以及对女人的精神性占有。她们是时尚代言人,同时又充满了幽暗神秘的色彩。
历史上颇多艺伎与客户相恋的迷人故事。尽管有妓女冒充艺伎,但它仍然是一种富有魅力的职业。一些日本人甚至坚持认为,艺伎是京都乃至整个日本的古老象征,必须全力加以捍卫。
基于这样一种文化事实,中国女演员击败日本本土演员,应邀出演三个主要女角,并未伤害中国人的面子;恰恰相反,按照民族主义的逻辑,她们一举击退了日本女星,成为日本民族的“文化象征”,实在是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,灭了日本人的威风。日本人对此痛心疾首,本在情理之中,而她们遭到本国人的痛骂,却是令人啼笑皆非。这个章子怡,实在比关汉卿笔下的窦娥小姐更冤。此前,章子怡曾在日本影片《狸御殿》中出演过一位日本公主,但奇怪的是,这则“激动人心”的“爱国主义喜讯”,却无法博得中国骂客的欢心。
反应过度的极端民族主义
在日益紧张的中日双边关系里,民间的民族主义具有微妙的制衡机能,已成为“出牌外交”的一个组成部分。中日两国的许多敏感问题上,民族主义都发出了戏剧性的叫喊。但艺人的演出,完全是她们的个人选择,动辄就上升到民族主义的政治高度,并且不顾基本的历史事实,最终只能制造“泛民族主义”的公害,动摇民众和平生活的根基。
民族主义是对文化共同体的集体想象,但极端民族主义却建立在对自身屈辱的想象之上。极端民族主义无法对历史和现实关系做出理性判断,也无法辨认日本右翼政客、政府和普通民众的差异,而是沉浸于夸张的、不分青红皂白的受迫害妄想,并且在此基础上制造种族对抗,展开仇恨叙事和口水抗日,寻找民族主义仪式的牺牲品,把他们送上道德审判的十字架。
极端民族主义是“仇恨政治学”在国际事务中的变体。它遵循低等的感性逻辑,并且在所有的国际事件中反应过度。正如不能辨认军旗装事件和艺伎事件之间的差别那样,极端民族主义者也无法分清岳飞的“国家”和满清帝国的“国家”之间的区别,更不能对微妙的国际关系做出正确判断。
尽管如此,极端民族主义却总是在公共社会里扮演大义凛然的角色,其原因在于它所拥有的“爱国主义”桂冠,这不仅令其具备天然的道德优势,还赋予该群体以高度的政治合法性。这种合法性掩蔽了话语的暴力,令它看起来仿佛是正义的抗诉,实际上却只是一场笨拙的喧闹。
在章子怡出演日本艺伎事件里,他们群起羞辱一个女人,对她展开匿名的话语施暴,这一场面为我们勾勒出该亚文化群体的话语轮廓: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值逻辑、日益高涨的仇恨指数、对酷语(暴力话语)色语和秽语的滥用。尽管我本人并不喜欢章,但她没有任何理由成为粗暴的“爱国”仪式的祭品。
极端民族主义的火焰是最容易点燃的。这是天真、轻信、冲动、急躁、夸张、偏执和易受暗示的一族。早在1902年的义和拳运动中,极端民族主义就已经露出了其生动的面容。在此后的百年历史进程中,它几次以不同的样式卷土重来。艺伎事件只是一个警号,它表明,在包括文化在内的所有公共领域,我们都将被迫面对它的拥抱和狙击。
(来源:《中国新闻周刊》;作者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:朱大可)